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埃贡·席勒的画与日记 #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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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作为囚徒的自画像

1912年春天,席勒(Egon Schiele),因勾引未成年少女而被逮捕。警方前往工作坊逮捕席勒的同时,也扣押了一百多张被认为是色情物品的画作。席勒在开审之前被收押。开庭审理时,席勒诱拐的罪名被判不成立,但由于在幼童可接触的公共场合展示色情图象,席勒被判有罪。在被收押21了天后,席勒被判入狱3天。在狱中席勒绘制了12幅画,还写了一些日记,描述被关在监狱牢房中的不适与不快。

p8.4.2 1912年4月16日

终于!终于!终于!终于有了缓解痛苦的东西!纸、铅笔、画笔、绘画和写作用的颜料。在这里最大的折磨就是我不得不像畜生一样度过的那些折磨人的、野蛮的、令人困惑的、粗鲁的、穿着制服的、一成不变的、单调的灰色时间。

这种监禁的时光会很快地把那些精神上软弱的人逼疯;很快地我也终将走向疯狂,变得麻木,日复一日地这样持续下去。因此,为了不真地走向疯狂——我感到被从我的土壤中连根拔起了——我用我颤抖的手指蘸着苦涩的唾液去绘画,用石膏灰泥中的污渍在牢房中的墙上绘制风景和人头像。然后我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风干,消退并最终消失在砖墙的深处,就像是被一双隐形的有强大魔力的手擦掉了。

现在,幸运的是,我再一次有了绘画和写作用的材料;就连“危险的”削铅笔用的折叠小刀都还给了我。我可以忙碌起来了,因此我将会忍受住那些本是不可忍受的。我曾经低声下气,低三下四地请求、恳求这个机会,如果没有别的办法的话,我可能还会抽泣哭闹。啊,艺术!还有什么是为了你我不敢去做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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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2年4月17日

十三,十三,十三——十三次4月13日!我从来没有迷信地并且恐惧地去想过十三这个数字,结果现在这个月的十三号变成了我的灾难。1912年4月13日,我被逮捕,并且在新伦巴赫区的法庭上被戴上了镣铐。

为什么?为什么?为什么?

我不知道。没人为我的问题给出回应。

还没有有关我被捕的声音传到维也纳。还没有人知道我已经被拘捕并且仿佛消失在了一扇活板门之中。即便这个消息被他们知道了,会有人为我强烈抗议吗?会有人想要帮我吗?G.K.和A.R.。也许吧。其他人也许会悄悄地滑向怯懦,还有T.F.,会显露出他那张虚伪狡诈的冷漠的脸和一眨不眨的双眼[1]。他会耸一耸肩然后想要从挡住他去路的人面前溜走。

地狱!这里简直就是地狱,一个卑鄙的、粗俗的、肮脏的、悲惨的、可耻的地狱,我突然被意想不到地扔了进来。

尘土、蜘蛛网、咳嗽出的唾沫、汗渍,还有我的泪水洒在了从墙上剥落的灰泥碎屑上。床铺贴墙位置的污渍是最厚的,粉刷的石灰都已经被蹭掉了。砖墙好像被抛过光一样,似乎占了血迹一样,光滑的表面散发出黯淡油腻的光亮。

我现在知道地牢是什么样子了——这儿看起来就跟地牢一样。如果仔细观察那些厚重粗糙的沉重牢门,上面那些巨大牢固的门锁绝不会被肩撞或者脚踢损坏——锁眼带有遮挡;粗制滥造的床铺或者长凳被笨拙简陋地堆放在一起,那些粗糙、凹凸不平的毯子(大概马背盖上这种东西都会被硌得难以忍受)散发出奇怪的碳酸的或者来苏尔消毒剂的臭味儿,还有人的汗臭味儿、发霉的潮湿味道、畜生皮毛的味道,当你仔细观察了所有这些,你就体验到了旧时代的那种地牢、古老堡垒或者市政大厅的恐怖墓穴——囚徒们被扔进去并在那里慢慢腐烂。

只有在床头上方的那个电铃按钮不属于地牢,它是今天的,是现代的。它提醒我,这一切不是在做梦,也不是一些幻觉。不,我不是在做梦,我醒着,体验着这一切——除非活着就只是一场梦,在这梦中有着其他的噩梦。

p8.4.4 1912年4月18日

我现在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排泄物中,呼吸我自己散发出的有毒的粘稠烟雾,不能刮脸,甚至不能好好地洗洗我的脸。就算是在蹲监狱,但我也还是个人啊!就没人想到这一点吗?

挂着狱门钥匙的看守叮当作响的走过来了,在牢房里放了水桶、扫帚和墩布,命令我擦洗地板。这合法吗?卑鄙的要求!然而我对此还是感到高兴;能够有点儿事可忙已经是上帝保佑了。我用尽我全部的力气去擦洗地板,冲刷,再擦拭干净。之后很久的时间里我的膝盖、脊椎和胳膊都在疼,我的手指红肿,指甲也磨破了。我几乎对我的劳动成果感到骄傲了,我等到看守回来,觉得他为此会表扬我。他回来了,看了看地板,往地上吐了口水,然后冲我咆哮到:“你管这个叫擦地板吗?猪跟这儿打了几个滚儿吗?马上再擦一遍,我警告你,这次好好干!”我把水桶拖过来,又跪下去,反复地擦洗。

人们怎么能以侮辱别人取乐呢(寻欢作乐!不道德的灰光之源!)这种邪恶的欲望从何而来?

这种卑劣真让人不敢相信!毕竟,我还没有被最终宣判呢!他们为什么想要这样惩罚我?

这儿还没有人知道我是清白的还是有罪——如果我真是清白的,他们凭什么这么恶劣地对待我?他们对看守所的所有犯人都是这样的吗?要是有一天能够没理由地把这些法律代表都关起来就好了,就跟我关在一起,这样这些自私轻率的法律制订者就可以亲身(显然他们根本就没有灵魂,有也是发育不良的)感受一下儿并且理解被囚禁起来意味着什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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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2年4月19日

今天我画了我牢房里的小床,在那些毯子组成的脏灰色当中有一个鲜艳的桔子,那是V带给我的[2],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光亮。这个鲜艳的小东西带给我一种无法形容的好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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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衷于画自画像的席勒
1912年4月20日

给牢房前面的走廊画了素描。画上了过道角落里的垃圾还有犯人用来清洁他们牢房的用具。这让我平静下来了,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净化,而不是在受惩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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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2年4月21日

自从我可以开始工作之后,监禁的日子慢慢变得可以忍受了。我给那把简陋的椅子和水壶画了些素描,简单地上了些颜色。我还画了我的两块彩色手帕与椅子的组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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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2年4月22日

原初的永恒便是上帝。人们叫他佛祖、琐罗亚斯德、欧西里斯、宙斯,或者基督,在上帝之后最似神的便是艺术——它像上帝一般不受时间的影响。艺术不可能是现代的,艺术是原初的永恒。

p8.4.9 1912年4月23日

请俯望这里,无处不在的万能的圣父,以太阳为眼的伟大创世者,请考虑一下您是否真的容忍这些——这些可耻的令人蒙羞的折磨竟然是为我而准备的。您洞察一切的目光显露了我最隐秘的心思,您了解我,我在您面前是赤裸的、毫无保留地为您所审视的您的造物。因此当我步履踉跄,必是您的意志令我蹒跚在通向您的小径上。但为了您的意愿真要我痛苦如斯吗?为了您的意愿真的要我监禁于此?也许,只是一瞬,在您繁星环绕的大地闪耀出的银色光芒前,在您被金色融化的太阳那火光四射的巨轮前,您闭上了您仁慈的、如大海天空一般碧蓝的眼睛,因而忘却了我?可能吧。正因如此我呼唤您,借与我您的耳吧,请倾听我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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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12年4月24日

离我不是很远的地方,一位法官——或者别的什么人——就坐在治安法官办公室里,如果我喊叫起来的话他就会听到我的声音。那个人,一定相信他自己是个特别的人物,受过教育,住在城市里,参观过教堂、博物馆、剧院、音乐会,甚至很可能还去过艺术展览;就是这么一个可以算是有教养的阶层的人,肯定读过或者至少是听说过这位不幸艺术家的生活;这个人竟然可以容许我被关在这间牢笼里!一个又一个小时,一天又一天,他竟然就任由我被关在这儿,毫不关心。这就不困扰他吗?他在想什么?这个男人到底还有没有道德良心?

也许他却有担忧,也许他漠不关心,也许他根本就把我给忘了!也许我必须在这儿待上好几个月;是的,也许我会染上什么病然后在我的清白得以沉冤昭雪之前死在这儿。

看不到任何得到帮助的可能,联系不上任何的朋友,我不能通知任何人。K正在在阿特湖,R正在加尔达湖——谁知道其他的人在哪儿?但就算他们都在维也纳,也没人能立刻的帮我从这里出去,因为我被禁止给任何人写信。

昨天:哭泣——软弱的、怯懦的痛哭;叫喊——激烈的、急促的、哀求的;呻吟着啜泣——绝望的、可怕的绝望。终于开始麻木不仁地伸展我冰凉的四肢,令人联想到死亡的那种恐惧,浑身被颤抖的汗水浸湿。可是,为了我的艺术和我爱的人们,我愿意忍受到最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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奥地利席勒博物馆复原的囚室

[1]G.K.指古斯塔夫.克林姆特,A.R.指阿图尔.罗斯勒尔,T.F.指安通.“托尼”法伊斯陶尔。 [2]V指席勒的模特情人威利.诺依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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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片与自画像

埃贡·席勒(1890年—1918年)奥地利绘画巨子,维也纳分离派重要代表,是20世纪初期一位重要的表现主义画家。

1890年,席勒生于奥地利图伦。他的父亲,阿道夫·席勒是任职于奥地利国家铁路局的火车站站长。

1905年,席勒15岁时,父亲死于梅毒。

1906年,16岁的席勒在维也纳分离派领导人、装饰画家古斯塔夫·克里姆特指导下学习,在线条和构图上得益于他的优雅的装饰手法。后来他结识了科柯施卡。他的画最初受学院派和印象派影响,打下了造型基础。受克里姆特和科柯施卡之后,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装饰风格。

1908年,18岁的席勒在克洛斯特新堡举办了第一场展览。

1911年,席勒与17岁的维拉妮·维拉尼·诺依齐相识并同居,维拉妮也是席勒不少知名画作的模特。

1915年,席勒与爱迪丝订婚。

1915年,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,席勒被陆军征召。他起先于布拉格服役。在军中,席勒的长官很尊敬他的艺术才能,因此他从未被派到前线战斗,在监狱担任守卫,看管俄国的战犯。1917年,席勒回到维也纳,得以专心从事绘画工作。在此期间他产出大量且成熟的作品,并在1918年,受邀参加维也纳分离派在维也纳的第49届展览。席勒共有50件作品在主厅展出,他还以《最后的晚餐》为灵感,设计了展览的海报,并把自己的肖像放在中央,取代耶稣的位置。

1918年10月31日,天妒英才,席勒因流感病逝,年仅28岁。留下三百多幅油画,几百张素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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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画像